来迟了。

这是第二次。

怀抱着脉息如丝、灵识沉睡、魂魄孱弱的枕青溪，竹吹云忽然升起这样一个念头。

曾经也有一次，他在追赶一个背影时，因对方离去得太过率性轻松而停下脚步。后又因怨恨，而始终不愿追寻。当他最终走到对方附近时，却只见土崩地陷，而对方的尸骸在黄土之下，终未得见。

那时看着滚滚烟尘，他忽然生出念头，来迟了。

今次怀抱枕青溪，他亦觉得，来迟了。

倘若他没有闭关，在她离去之前见到她，或许便不会是如今的场景。倘若他能觉察她的打算，及时拦住她，亦不会出现如今的场景。倘若他能毫不犹豫地，服下她留下的那枚丹药，他便不会来迟，不会令她伤痕累累、危在旦夕。

竹连坞将丹药交给他时，转达说，她要他一定要服下丹药。

他以为她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，便置之不理，当听闻她远赴玉砂林时，亦是觉得她肆意妄为，冲动鲁莽，倘若殒命于玉砂林间，他便不必再分神应对一个意图窃取陨星的盗贼。

但当孙晗得出闲暇，依他之命查验丹药时，竟在其中验出灵识波动。

丹药可护住其中灵识不散，玉盒亦可聚住灵识。

孙晗说，想要读取其中灵识，不必服用丹药，将灵识接引入灵台即可。

于是他引出其中灵识，见到了久违的人。

七七四十九道云笈符的画法及蕴灵之法一一演过，他起初是了然：一开始他就觉得，她所学到的云笈符传承，断然不止九道，她有藏私。如今一览灵识，果然如此。且她足足藏了四十道。

待阅过灵识，一向机敏的他，却第一次迟钝。

竹空明教给她七七四十九道云笈符传承，只有他们二人在场，竹空明早已陨落，这截灵识会是谁人所有？

修士对待己身灵识，向来是千万珍重，唯恐伤到一星一点。灵识损伤，不仅影响修行，更影响神智，轻则失去记忆，重则灵台被毁，此生再无意识，一如此刻仅靠丹药吊命，却无转圜之机的竹弄简。

可她却将自己的灵识剪下。

将完整的七七四十九道云笈符传承送给他。

拖延了许久的传承，找过多次借口，最终却用如此坦诚的方式，以损伤自身为代价，送给他。

或许她并不知晓，自己与竹空明的那些渊源，但因这截灵识，他得以再见竹空明一眼。这是困扰他的心魔，得此一见，终于释然。

虽是迟了，却也未迟太久。

而这一切，竟全都仰仗于，一个他曾处心积虑想要铲除的人；一个他分明知道其意在陨星的人；一个他认为不可能做出这一切的人。

那个盲目自大的人；

那个肆意张狂的人；

那个身为医修却无人心的人；

那个窃修剑道却无侠情的人……

那个他见之便觉不喜，从来都轻之蔑之，若非有传承在身，若非是天医谷卿氏族弟子，他决计不会理睬半分。

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，将最为脆弱、最需呵护的灵识剪下，送他传承，助他化解心魔。他在毫无意料下，领下如此恩情，完全颠覆了他对这个人的认知。当他想要见一见她时，却得知她从天医谷归来后，远赴玉砂林中，众人无论如何规劝，皆是劝阻不下。

冰天雪地玉砂林，寒风彻骨，她一个刚刚晋入练气的人，如何能抗住？

而她这样义无反顾地闯入如此危险之境，又是为了什么？

无须他苦思冥想，很快，道界疯传的一则消息告诉他了答案。

天医谷、金刀门、妙音楼，皆有弟子妄图窃取披雪寒鸦白羽被捕，将悬挂神鸦殿示众，直至血竭而亡，再毁灵台、灭魂魄、挫骨扬灰。

她还是这样一个冲动莽撞、不顾一切的人。

区区练气，就敢闯玉砂林，妄图窃取披雪寒鸦白羽。

披雪寒鸦久居玉砂林中，道界多数修士，对其了解皆凭传闻记载，他也不例外。但他知道，披雪寒鸦生来便有一丝灵识，得益于其背部白羽。

窃白羽如何用他不知道。

但他知道，如今朱笔阁中，正躺着一个天赋绝伦的小师妹，因灵台被捣毁、灵识将散而危在旦夕。

而他曾因此，对她动过杀心。

他再无法稳坐朱笔阁内等候。

于是来不及与众人交代，闪身便从朱笔阁离开，急匆匆赶往玉砂林。他已全不顾自己刚刚稳住的心魔，哪怕这一路追赶，将灵气耗尽也再所不惜。

原本以他的修为，最短最短，也要行进五日的路途，他仅三日便抵达。

当他拼了命赶去披雪寒鸦所言神鸦殿时，却有强悍的剑意席卷而来，在天地之间铺开。

那剑意间，带着一丝再所不惜的决绝。

——无论此招过后，身死或生。

步伐乱了。

继而被剑意所伤。

一口鲜血喷出，却仍执着迎着剑意前行。

无论如何，他要尽快赶去，要尽快。

神鸦殿已是一片狼藉。

那个他疾行三日寻觅的身影，此刻如陨星般疾速坠落。

他再三加快脚步，却已快无可快。

眼看那身影即将落地，不知是谁将她接下，免于坠地之苦。

——无论是谁，都不重要，他已无心再去看旁人一眼。

他将人接入怀中，如长锥刺心，如同一把剪刀，将他的五脏六腑通通剪碎。

她的血，染在他的身上，洇出一块块暗色斑点。

玉砂林中，因这一道剑意静谧了些许时候，旋即风雪大作，仿佛要将刚刚被激扬坠天的积雪全数返还。

他将纱衣褪下，将外衣退下，小心翼翼遮住她的身躯。

他抬手幻出湘妃管，明火符也好、回暖符也好，这些一阶符箓却用仙师所传法器描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