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，薛熙和早早地洗漱完毕，穿上陈家堡堡主送的绛色襦裙，由丫鬟为她梳头。她没有吩咐，这次丫鬟就给她梳了一个双刀髻。许是她只用一根红发带绑头发，绑得多了，再对着铜镜看这样的发型，总感觉有些老气。

陈家堡堡主陈盈的院子在佛堂后面，据说陈盈孀居之后，开始吃斋念佛。每日傍晚抄一卷佛经来静心。

薛熙和由婆子领着，走进屋内。

屋里的三个人，上首正中坐着一个中年女人，黄皮寡瘦，双腮凹陷下去，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。头发花白，身穿深色褙子。虽然是四十来岁的年纪，但苍老程度就像一个老妇。她闭着眼睛，手里捏着一串佛珠。等薛熙和进来，婆子还未通报，她就已经睁眼，那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。

上首左侧是个坐着轮椅的中年男人，与陈盈有些相似，但面相更加和蔼。右侧是陈盈独子陈梓焱。

薛熙和不喜欢低头，但她不知道自己擅长低头。她低头规矩福身行礼的模样，让人看了，没有人会不认为她是温良娴静的大家闺秀。

陈盈想必也很是喜欢，当即起身，微笑地虚扶起她，说：“熙和请起，不必如此见外。”

出乎薛熙和的意料，陈盈的声音意外的温柔。她就站起身，抬头，听陈盈介绍那个坐轮椅的中年男人：“这位是陈家堡三老爷陈振飞，掌管陈家堡分部，负责训练精锐。”

陈振飞微笑点头，说：“听说薛三小姐对武学颇感兴趣，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我们陈家的撼山掌。”

……

待薛熙和从地底出来，重见天日，只觉恍如隔世。她默默地跟在陈盈身边，经过雕花石栏杆围住的一片荷塘，门外吊着画眉鸟的房屋倒影在水中，一片祥和静好，画眉鸟在笼中啼叫。可她透过那片黧黑破碎的倒影，似乎看到了深藏水底的波涛汹涌。

陈振飞带着她走过幽长的暗道，暗道尽头，皆是暗藏玄机、巧夺天工的机关，以及正在打造这些机关的能工巧匠。不知走了多久，数十名陈家弟子出现，训练极其有素，都是个中好手。陈振飞出其不意，一掌拍碎场外一块一丈来宽的大石。

场中众人惊动，朝这边齐齐下跪。轮椅上半人高的陈振飞沉声请起，而他背后的陈盈微微点头，身体隐没在阴影中。若是薛熙和站在对面看，或许会一时分不出他们跪的到底是陈振飞，还是陈盈。

陈振飞尽责领着薛熙和走了一遍，就默默退下了。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。

陈盈似乎习惯了他悄然退下，没有任何表示。她转头看向薛熙和，笑道：“熙和，你觉得我陈家堡比之踏雪山庄如何？”

薛熙和沉吟片刻，说：“不遑多让。”

陈盈又问：“那你对梓焱印象如何？”

薛熙和脑中无端地想到兰娘所言，但陈盈母子就在身旁，她只好硬着头皮道：“陈少爷武功高强，胸怀大志，前途无量。”

陈盈微微点头，好像很满意她的回答，命站在一旁的陈梓焱退下，随后牵起薛熙和的手，拍了拍，如同一个慈祥和蔼的长辈。“好孩子，我知道你眼光高，一般夫婿轻易看不上。我当初何尝不是这样过来的，现在见了你，就仿佛见了我年轻时那般。”

薛熙和笑了笑，说：“堡主的经历，我听陈少爷说过。”

“是了。”陈盈回忆往事，眼底渐渐浮上苍凉的神色，“我从前只顾得男子相貌身段是绝佳最好，哪知两人实力相近，齐心协力更能长久。如今我已孀居多年，早没了这上面的心，只盼着我儿能找位良妻，携手余生。我这老婆子的一点心愿，不知你听了是否见笑。”

薛熙和恭敬道：“怎会？天下父母没有不盼着儿女好的。只是这好，是建立在遵从儿女意愿之上的。”

“此事正好，我与梓焱想到一处了。”陈盈说到此处，眼中又熠熠生辉起来，“熙和，你同梓焱两个颇合得来，不如先别急着拒绝，仔细想一想。我陈家与你薛家一样，是名门正派，这家世相近。甚至不光如此，梓焱的相貌、年纪、爱好、武艺，都与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，且他性情随和，也好相处。若你嫁入我陈家，我们两派合作往来定然更加密切，于你家族也大有裨益。”

她所言句句属实，薛熙和无法反驳，脑中念头一时如乱缠的线团一般，越理越乱。陈梓焱在屋顶上要亲吻她的那晚，记忆虽然已经模糊，但那种奇异的感觉只要稍稍触碰，立刻就涌上心头。再往后想，一切回忆却被李瑜的哭声击碎了。

“堡主，我……”薛熙和举起手，揉了揉太阳穴，“我现在还不想这些。”

陈盈把她那只放在太阳穴上的手拿下来，怜惜道：“现在不想，不代表以后不想，这件事迟早要想的。我知道你不甘囿于后院，若你想成就一番事业，你做了我唯一的儿媳妇，我这陈家堡堡主之位给你又何妨？不仅如此，撼山掌你也学来，我陈家麾下大大小小的江湖门派，任你驱使，千百种武艺由你琢磨，你说，有何不好？”

不等薛熙和答话，陈盈盯着她的双眼，又道：“既然这样并无不好，那你一生不嫁，又能强在何处？如薛三庄主，为女子开宗立派，之后如何了？”

薛熙和的母亲，三庄主薛红，从前也是将薛家刀法学成之人，而后独立门户，门下弟子皆是女子。但所习薛家刀法不比轻巧灵便的一般武艺，有大开大合之势，对使刀者本身的力道和天赋都有要求，女子修习薛家刀法，多半颇感吃力，所以很快就式微，薛红重回踏雪山庄，如今在庄中修订药典。

陈盈与陈梓焱一样，盯着人看时，有种不怒而威的气势，压倒性地令薛熙和忍不住要去信服。陈盈捏了一下薛熙和的手，她的手看似枯瘦，却十分有力。她最后只说：“熙和，你是个聪明人，定能为长远打算。你会答应我的，对吗？”

薛熙和动了动嘴唇，一瞬间竟不敢拒绝。她勉强吐出一句话：“我再想一想，一定会给您答复的。”

陈盈拨着腕上的一串佛珠，不语。

薛熙和在这难捱的寂静之中等着。半晌，陈盈缓缓点头，说：“你去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