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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品:《唇枪

苏清华继续说,虞台长说你身体不好,想让你做两期谈话节目过渡,我本来是不赞成的。第一是主旨偏了,第二是你做不了,与其贸然搪塞观众,还不如就空窗一段时间。但你们台长的意思是让你自己选择,他让我问你,想专精还是广博,专精使你成为最好的员工,广博使你成为最好的自己。

刑鸣一时支吾。他怕暴露自己的野心。

苏清华又说,前两天在新闻里看见梁砚了,网媒大势所趋,纸媒苦苦挣扎,明珠台早已不是当年的明珠台,却也有可能是新闻人最后的阵地。他出走前我曾这么劝过他,可惜他没听。

苏清华幽幽叹气,刑鸣陷入沉默。

明珠台目前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谈话节目,以前有过,叫《大家说》,虽不是《明珠连线》这样的王牌,却也叫好过一阵子,称得上是家喻户晓。《大家说》的主持人就叫梁砚,长得歪瓜裂枣,但身上有一股劲儿挺抓人,明明是理工科博士,却博古通今,比文人还像文人,大约就如虞仲夜所说,言谈举止中弥漫着知识分子的酸气。梁砚也是主持人中难得有想法的那类,可惜那时的刑鸣还是满世界乱跑的出镜记者,两人基本没有交集,待顺利接手了《明珠连线》,《大家说》又已经停播了。

刑鸣对那节目的直观印象就是不与群众为伍,主持人与嘉宾都很深沉,谈话的内容也都在天上高高飘着,文化负荷之重,既令人肃然起敬,也令人忧心忡忡。

偶尔也听台里的编导吐槽,大伙儿最津津乐道的是题目为《堂吉诃德的困惑》的那期节目,当时的访谈对象是一位周姓的文艺片导演。

据传那位周导演有个古怪癖好,每日清晨起床,必盘坐入定,仰望日出时天空变幻的云彩,有时能看一上午,有时能看一整天。梁砚听说之后就把摄影机搬去了室外,与之并肩坐在蓝天白云之下,谈论那种十个人里九个听不懂的哲学大道,或者一同望着天空,一句话也不说。一场玄之又玄的访谈之后,在场的工作人员困得直打瞌睡,可他俩都说找到了知音,相拥而泣。

后来那位周导演蛰伏数十载,一朝转型下海,一举打破了国内票房纪录,还顺手摘了个奥斯卡最佳外语片;而梁砚跟老陈起了冲突,势成水火又誓不低头,最后愤而出走某家视频网站,几期新节目之后,由于点击率惨不忍睹,不多久便再次下岗。

前两天网媒曝出他蓬头垢面袒胸露乳地走在街上,疑似精神出了问题,新闻标题触目惊心,但几乎无人关注。

因为那位周导演与一位比他年轻了近三十岁的女演员奉子成婚了,功成名就,美眷佳儿,毫无悬念地抢占了各大媒体的头条。

周导演面对各大媒体的长枪短炮,笑眯眯地说,怀孕初期的妻子每晚起夜多次,全由他亲自照顾,以致他生物钟大乱,只能选择白天大睡。看这人一脸不觉负担的甜蜜,刑鸣想,他该是再没时间痴痴入定,仰望天上的云彩了。

面对风车的堂吉诃德转身而去,他的困惑便迎刃而解了。

挂了苏清华的电话,刑鸣有点迷茫。以前的他浑身是刺,横冲直撞,逮谁扎谁。其实是入门未深,无知者无畏。但现在经历了《东方视界》的挣扎与难产,每一个创造细节都充斥着那种戏剧化的苦难,知道自己输人一筹输在哪里,他反倒陷入了最深的迷茫。

只有一点可以确信,他并不是虞仲夜口中冒着酸气儿的知识分子。他有野心,也有欲望。野心催人成熟,欲望使人奋进,都是好东西。

老林没再说话,发动引擎,载着刑鸣离开机场。但没把人送回虞台长的别墅。下了高架,经过市中心的商业区,一个减速下行,把车停进了IFC国金中心的地下车库。

刑鸣对这个“销品茂”印象深刻。他就是在这儿附近被与明珠台合作的婚姻猎头一眼相中,录制了《缘来是你》,一炮而红。

说媒拉纤不只是嘴皮子功夫,婚姻猎头大多头脑灵活,目如炬火,知道这种层次的消费场所最常见两类人,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,还有挽着他们胳膊的妙龄美女。如果后者单独出来逛街打发时间,就是最好的涉猎对象。

刑鸣的前女友也是妙龄美女,也很喜闲来无事就逛逛IFC。每回出门逛街前,必花两个小时把自己打扮得倾国倾城,也不买东西,只是四处看看摸摸,偶尔被允许试穿试戴一下,能乐一整天。然而那些导购眼光毒辣无匹,一眼就能将人分出高低贵贱,虽不至于当场撵你出去,却连笑容都透着令人自惭形秽的高冷气息。

狗眼看人低。女孩跺着高仿的华伦天奴水钻高跟鞋,恶狠狠地骂。其实凭她姣好的容貌与年轻的肉体,只要豁出脸面下定决心,也能招蜂引蝶。学校外头,巴巴追在她屁股后头的款爷确实不少,但这位姑娘犹豫良久,最终决定视爱情高于一切,对自己一穷二白的男友忠贞不二。

刑鸣很感动。但分手时一点也没犹豫。

老林将刑鸣带进一家冷气开足的名表专卖店,刑鸣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目的。一位西装笔挺的男性柜员也不知是不是认出了明珠台的主持人,一直带着一种微妙又暧昧的笑容,盯着他看。

刑鸣从这笑容里读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贬义,恍然大悟,对方是把他当作那些挽着款爷的美女了。

刑鸣扭头看了老林一眼。也不怪这位柜员眼拙。老林穿着很得体,举止也很气派,一般的司机把几十万的腕表拿在手里,全身都会发抖。但老林淡然处之。身为虞台长的心腹,耳濡目染这些年,多少沾染了几分虞台长的风范,够唬人的了。

低头看着玻璃柜面下那些远比浪琴贵重的奢华腕表,刑鸣问老林:“虞老师的意思?”

“喜欢什么挑什么,上回落水的表是真捞不出来了。”老林点点头。

钱财身外物,当初咬牙爬上虞台长的床,撇开内心暗角里的野心与欲望,在血液里鼓噪的是崇高的理想与迟到的正义。刑鸣没打算要虞仲夜送的东西,也没想过虞仲夜竟会借老林之手送他东西。他开始回忆这两天虞台长在床上车上的表现,挺没意思地发现,对方貌似爱意澎湃,实则还是欲潮汹涌。

不过,这一出到底是爱妃宠妾才有的待遇,至少证明虞台长是真看上他了,看上了他的皮囊色相与紧窒的甬道。刑鸣不便直接拒绝,难得万岁爷赏东西,这么说未免太扫兴,于是他装模作样将陈列的腕表挑选一遍,找了个借口说:“这些我都不喜欢,我有想要的,等老师回来,我会亲口向他讨。”

老林本就是个见风使舵的主,听出刑鸣咬字很重,显然还是有些恼火。于是不再勉强,又跟在他的身后,跨出了店门。

坐回宾利车里,刑鸣沉着脸,独自回味那个男柜员的眼神,好像其间既有嘲讽,也有不甘。平心而论,对方长得不比自己差,五官立体,腿长臀翘,西装革履的模样很像新闻主播,偏偏嗓音也十分磁性。

所以,如果不是虞台长青睐有加,凭什么有人坐在直播间,有人却站在柜台后?

刑鸣感到背脊一阵阵发冷。努力打理心情,问老林:“最近台里什么动静。”

老林笑笑,打了一把方向盘:“也没什么大动静,网上都有。”